以这两句话作开篇。
人生事业而言,前一句话曾在较长时间内对张小龙适用。具体到精神层面,后一句话长期有效。
上个世纪90年代,十多万公务员辞职下海,一千多万公务员停薪留职,大学生都把创业作为毕业后的梦想。
波澜壮阔的大时代,王小波高举自由主义,带领苦闷的一代人奔向没有前途的未来;互联网成为自由和理想短暂的避风港湾。
但事与愿违,那个时代的个体的精神与价值选择,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扭曲生长,而不是通过肯定、激情或理想主义破土绽放。
94年,毕业的张小龙站在国家电信机关大楼前时,“一种窒息从头顶笼罩下来”。那一年,中国注册的私营企业达30多万,实际数量可能还要翻倍,中国政治语言中出现了个敏感词汇,“私营”。
那一年,张小龙懵懂无知,被时代的气息沾染和夹裹,他站在那栋死气沉沉的政府大楼前,以一种自己不自知却油然而生的豪气自问道,“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?”,然后转头离开。
张小龙去了广州一家美籍华人的“私营”软件公司,挑战“面向对象的数据库系统”的研究开发,而在他之前,有人很清醒的怀疑这种构想的可行性。张小龙却自信能在这里有所作为。
当时,面向对象的数据库系统是个很热门话题,但缺乏资金实力,仅靠一两个能人,短期内无疑是很难实现的。
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为理想主义。
90年代较长的时间内,中国人的精神世界“无家可归”,自由主义思潮像一场及时雨,洒落在精神空间。久旱逢甘露,滋润着80年代末动荡带来的陈旧创痛,由此兴起的自由经济和自由市场,让原本阉割的中国人逐渐有了生机。
物质和精神层面,中国再次展现出生机勃勃和欲望茂盛。只是这一次,面对国家威权话语和突然的经济运动,物质崇拜和长久以来禁欲带来的欲望破封,将精神萌芽远远甩在后面。
以至于,那些理想主义者们,他们的理想从一开始出发时,就落在物质和欲望的身后,从而不得不习惯性的低头追赶。这是时代的宿命。
那一年,香港回归狂欢,让自由和理想主义者们的光辉暗淡,总设计师的逝去,政见之轮又再次沉渣浮起,身处动荡摇摆却毅然一往无前的洪流,苦闷的情绪如幽灵般悄然不散。
“当你的付出与回报相差太远时,当你的才能被遏制的时候,你会投入全身心去选择完成一件自己有兴趣的作品。”对张小龙而言,苦闷情绪下的那个有趣的作品就是Foxmail。
时代的喧嚣和个体的沉默
90年代的理想主义在很长时间内是沉默的。
97年,Foxmail1.0版上线,短短两年获得全球用户400万。覆盖了包括美国、英国、德国,意大利、俄罗斯、新加坡、日本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而1999年6月中国网民总数不过400万。
97年10月份,这个数字是62万。张小龙一战成名。
Foxmail的确很出色,免费,稳定,支持多账号多用户。默认的“致礼!”,成为许多电子邮件结尾的标配。
张小龙每天收到几十封以上邮件,他绝大多数都会回复,常常一整天都答复邮件。
四面八方的赞誉和鼓励,成为青涩饥渴的理想主义者的精神食粮,在那个精神空虚的时代中聊以自慰。为了花更好改进Foxmail,张小龙辞去工作当起了“自由软件写作者”。
说得不好听一点,就是无业游民。
90年代,自由主义,与财富追逐、虚无主义情绪结合,变成了快速消费后的喧嚣与没有前路的盲目狂欢。
互联网的出现,则成了迷茫的理想主义者淹死前能抓住的最后那根稻草。
不过,推崇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哈耶克的《通往奴役之路》的张小龙,没有给Foxmail和自己带来真正自由。
1997年4月,随着王小波逝去,那个精神贫乏的时代似乎也慢慢远去了。最后的那点余晖,照不亮理想者们的前途。
Foxmail初期的巨大成功,或许打开了张小龙通向诗歌和远方的精神世界,但孤身前行的困境,让这个青涩的年轻人饥肠辘辘。
当马化腾、张朝阳驰骋江湖,张小龙孤独维护着百万用户,改进、推新,浏览回复用户邮件,每到绝望、崩溃的边缘,鼓励与鞭策又不期而至,他只好收拾情绪再次孤身前行,满肚子苦闷却无人倾听。
“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,也许再过半年,找不到合适的发展机会,干脆去美国算了。”2000年,张小龙不想继续做Foxmail,甚至想把软件“送给朋友”。
就连当年采访张小龙的记者都开始担心起他的温饱问题,将他称为“饿着肚子写程序的极客”。
那一年,时任金山CEO的雷军议套近乎的方式向张小龙问价。后者报了个自暴自弃的价格:15万元。
理想抵不过现实,自由和理想主义,与新生的互联网空间,在那个时代背景下,犹如像娜迦海妖迷人的歌声,诱惑着青年们义无反顾。但面对巨大的洪流,个体微不足道。
墓地上空的黎明
Foxmail 代码原型一万多行。2.0 版七万多行。开发到技术支持,只有张小龙自己。同期的udora的About 中,则列出了一百多人的队伍。这是理想的胜利。
但是,理想主义者的需求优先级有时候是颠倒的,认同感往往比生理需求更紧迫。往往忽略那些最理所当然的东西。
一个年轻人突然饱受赞誉,理想表皮下的饥渴虚荣得以很大满足,那么你能原谅他的商业无能。
Foxmail至始至终不赚钱。
98年秋天,出于对Foxmail的崇拜,周鸿祎到广州拜访张小龙。在他描述里,张小龙是一位木讷、潦倒的程序员,连卖盗版碟的商贩都敢肆无忌惮地宰他。
终陷入生存困境的张小龙说:“没弄明白软件技术和赚钱之间的关系”。一个基本生理层面都没有自由的年轻人做了一款高质量的免费软件,说好听点是理想实现,说难听点是为自娱自乐寻找短暂的快感。
当然,自由主义思潮带来的理想主义狂欢也是短暂的。
王小波的出现不过是时代黑夜中的微光一闪。20多年前,那场物质和欲望的奔跑中,谁都跑不赢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欲望马拉松。
寄托着自由和梦想的网络平台上,对威权进行嘲弄和反抗的年轻人们,本质上依旧接受国家主义的暗示,并按其既定的国家模式成长。这是多么讽刺。
狂欢之后的现实,教会所有人如何选择。2000年,Foxmail以1200万卖给博大,连同张小龙自己。
张小龙有钱了,另一个张小龙在那个理想难抵现实的年代,不知道被逆流带去了何方。他还知不知道归途,还记不记得当初那个,从政府大楼前毅然走掉的青涩的张小龙。
Foxmail被出售后,他这样写道:“我把Foxmail 卖了。我突然有一种很深的失落感,好像那一刻才意识到,Foxmail 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。才明白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原来是这么的重要。”
字字如吊唁。
13年后,挟微信之威,捧人者说张小龙是理想主义者的成功和胜利,这种无耻的褒奖里,都是市侩。
足斤足两的秤一下,顶多算理想主义破产罢,而且信誉不良。
后来人对微信赞美,将其推上神坛,似乎也不比“小人之心”更为体面。张小龙隔离媒体,看不出春风得意,反倒看出了“少小离家,老大不识途”。
Foxmail原本有机会成就一个帝国,但张小龙像一个从没见过女人的处男一样把自己的第一次给搞砸了。后来的7星级QQ邮箱也只能算是在细分领域做到极致。
05到10年,中国互联网进阶到垂直细分的产业背景下,邮箱的产业和战略价值一路衰减,远不曾达到当年Foxmail的互联网地位,算是微不足道的满足吧。摇滚和KENT烟也算是仅剩的自慰道具。
现在的张小龙,更愿意活在能够掌控的世界里,对于无力掌控的东西没有兴趣。如今他掌管整个微信帝国,“是一个独裁者。”他穿着短裤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,控制着每一行代码和产品。
他变得更沉默,却更强而有力,这与集体话语模式如出一辙。周鸿祎曾惊讶:“真想不通是张小龙这样的人做出了微信。”现实与理想,张小龙是识时务者。
理想主义已死,时代属于强人。以这句话作结尾,张小龙的过去与现在,是否青春无悔。
文章来源:创事记